姥舍 2
接著她又说了。
「伯母一定会吓一跳。」看来火车还没出发,两人的心里便还是七上八下。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火车动了。和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眼睛瞄了一下月台。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和枝好像壮了胆,把膝盖上的包袱打开,拿出杂志一页一页翻起来。
嘉七双腿懒洋洋的,只有胸口烦人地跳得很凶,把威士忌当药一样吞了几口。
如果有钱的话,我就不用让她死了。那个男的,如果是个更果断的人的话,事情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看不下去了。她的自杀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喂,我是个好孩子吗?」嘉七突兀地开口。「我是不是只想到要让自己当个好孩子?」
声音太大了,和枝很慌张,皱著眉头相当生气。嘉七显得有些怯懦,傻傻地笑了。
「可是啊,」开玩笑地故意把声音放低得很夸张,「你还没有那麽不幸福嘛。因为你是个普通的女人。称不上坏,也称不上好,你从本质上就是非常普通的女人。不过我就不一样。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我应该算是普通以下了。」
火车经过赤羽、经过大宫,在黑暗里飞快地穿梭。威士忌的酒精生效了,加上受火车的速度影响,嘉七的口才比平常好多了。
「被自己的妻子唾弃,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这样黏在妻子身旁打转,那惨状有多难看,我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很愚蠢。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不想当好孩子。我人太好了,老是上女孩子的当,没办法丢下她,被她拉著去死,一起学艺术的同伴,就说我是单纯,其他的人,就说我是懦弱的滥好人,我才不是为了想要那些的虚伪的(いい加减な)同情。我是因为受不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才不是为了你而死的。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太依赖别人,太信任别人的能力,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我可耻的失败,我自己都很清楚。我拼命要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一直以来我是多麽努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稍微感受到其中的一点点?我只靠著一根稻草在支撑这个生活,只要一点点的重量,这根稻子都好像要折断,我是多麽死命地守著它,你应该知道的。我并不是懦弱,是因为那痛苦太沈重了。这些都是抱怨、是我的恨意,但是,如果我不说清楚,其他人,不,连你都会过度相信我的厚颜无耻。那个人整天痛苦痛苦地挂在嘴上,那都是作秀,装模作样,你们就是用这种眼光看我的。」
和枝好像想说什麽。
「不,没关系。我不是在责备你。你是个好人。什麽时候你都是那麽老实。别人说什麽话,你就那麽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责备你。就算是我那些比你有学问的好多年的老朋友。也不会知道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爱情。没办法。反正,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人。」嘉七这麽说著露出了微笑。和枝看到,突然间得意起来。「我知道了。别再说了。被别人听到的话不是不太好吗。」
「你还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眼里是个笨到极点的呆子。我呢,现在,虽然自己想要做个好孩子,却又觉得那些事情好像还是藏在我心里的什麽地方,让我好痛苦。和你在一起已经六、七年了,你一次也没有,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不是你的责任。」
和枝没在听,静静地看起自己的杂志。嘉七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面对著黑暗的窗外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说著。
「不要开玩笑。为什麽我就要是好孩子。大家都是怎麽说我的,骗子,懒惰鬼,自恋狂,奢侈无度,只会哄女人上当,还有好多好多可怕的恶名都给丢在我身上。可是我都没说话。一句辩解都没有。我有我的信念。可是,那些信念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如果说出来,一切就功亏一篑。我心里还挂著划时代(历史的)的使命。我不能只靠我一个人的幸福活下去。我想要当个史无前例的反派。犹大愈是邪恶,基督温柔的光芒就愈明亮。我觉得自己是就要灭亡的人种。我的世界观就是这麽告诉我的。我试著成立一个有力的反证法(アンチテ-ゼ)。我相信愈是强调灭亡的东西的恶行,在它之下产生的散发著健康的光茫的弹簧,也会一样强烈地反弹回来。我祈祷著恳求它能实现。让我自己遭受一切,我都不在意。在反证法中我的任务,如果能为在我身後所诞生的明朗稍微有所贡献,如此我便能够安心地死去。也许换作任何人,都是笑笑,不会真的那麽做。其实,连我自己也会这麽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白痴。也许我是无可救药(间违っている)了吧。也许我还是有些太自满了吧。但是,说不定正因为如此,这个梦想反而会变得很美好。人生不是演戏。反正我是输了,不久就要死了,但是至少希望你要好好活下去,这种话,也许是种错误观念也说不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一顿浸著尸臭的菜肴,连狗都不会吃,更何况收到自己那顿饭菜的人,搞不好反而凭空被带来了一顿额外的困扰。也许除了对我们人类有贡献的事以外,全都构不成意义也说不定。」窗子当然不可能有回应。
嘉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厕所的方向。走进厕所,小心地关上门,嘉七踌躇了一下,把两手合起来。那是祈祷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装模作样。
到达水上车站,已经是早上四点了。天色还很暗。两人一直担心的雪,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只静静地在车站的屋檐下,留下一点淡灰色的雪迹。这样的话也许用走的就可以到达山上的谷川温泉了,可是嘉七还是慎重其事地叫醒了车站前的计程车。
随著车子弯弯曲曲绕著和闪电一样的形状爬上山来,渐渐能够看清楚那座覆著纯白的雪,让黑暗的夜空整个明亮起来的荒山了。
「好冷哦。我不知道会这麽冷。东京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穿薄毛衣走在街上了耶。」和枝连司机都开始聊起来。「啊,那里右转。」
旅馆马上就到了,和枝显得活泼起来。「他们一定还在睡觉!」这次是对司机说。「对对,再前面一点。」
「好,STOP。」嘉七说。「接下来的我们自己走。」那前面的路很窄。
下了车,嘉七和和枝都脱了袜子,走了一阵子到达旅馆。路面的雪溶了一半,勉强地薄薄积成一堆堆,把两人的木屐弄得湿答答的。嘉七正要敲门,走在身後的和枝赶紧跑过来。
「让我来敲,让我叫伯母起床。」好像抢著出风头的小孩子一样。
旅馆的老夫妇大吃了一惊。正确地说是,静静地慌忙了一阵。
嘉七自己一进门就先上了二楼,进入之前那年夏天住过的房间,扭上电灯开关。楼下传来和枝的声音。
「因为他就是硬吵著要来伯母这里嘛。艺术家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和枝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是在说谎似地,讲得很高兴,跟著又提到东京的薄毛衣云云。
老妻子悄悄地上到二楼,慢慢打开房里的木板窗。
「真亏你们大老远跑来。」
她说了这麽一句。
外面已经有点亮起来了,眼前出现了纯白色的山腰。低头往山谷间看,晨雾的尽头已经可以看见一条小溪(谷川)黑黑的在山间流动。
「这里冷得真吓人!」说说而已(嘘である)。其实我并没有真的那麽冷。「真想喝点酒。」
「不要紧吧?」
「嗯、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看我胖了吧。」
和枝一个人扛了一个大被炉来。
「啊、好重哦。伯母,这个我是和伯父借的,伯父说我可以拿过来。我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和枝瞧也不瞧嘉七一眼,一个人很不自然地叨叨不休。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和枝突然严肃起来。
「我很累了。我先去洗,然後我想先睡一下。」
「下面的露天温泉不知道能不能去?」
「嗯,好像可以。伯父说他们每天都去泡。」
旅馆老板穿上一双大草鞋,把昨天新降的雪踏著踏著开出一条路来。嘉七和和枝跟在後面,往微微亮的小溪走下。两人把衣物脱在老板带来的席子上,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滑进温泉里。和枝的身体变得圆胖胖的。怎麽看,都无法想像那是今晚就要死去的东西。
「要不要就那边?」
老板离开以後,嘉七用下巴向和枝比了比在浓浓晨雾中慢慢流动的白色山腰。
「可是,雪那麽深,爬不上去吧?」
「下游一点的地方可能会好一点。因为刚才水上车站那里没有那麽多雪。」
两人在讨论死去的场所。
回到旅馆,棉被已经铺好了。和枝马上就钻进去开始看杂志。她的被窝的脚的地方,放了一个大被炉,看起来很暖和。嘉七把自己的被子掀开,盘腿坐在桌子前面,把火盆抱得密密的,一面喝著酒。下酒菜是罐头螃蟹和脱水香菇。也有苹果。
「喂,要不要多等一个晚上?」
「好啊,」妻子一边看著杂志回答。「我都无所谓。只是,钱可能会不够哦。」
「还剩下多少?」听到那句话,嘉七愈来愈感到羞愧起来。
留恋。多麽地厚颜无耻。这是世上最要不得的事情。不行。我这麽拖拖拉拉,该不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对她的(この女)身体的欲望吧。
嘉七没有开口。
你不想活下去,再和她一起生活一次了吗。可是借债,而且还是不可告人(义理のわるい)的借债,这些要怎麽办。污名,近乎疯狂的污名,这些要怎麽办。病痛,没有人会相信的如此恶毒地讽刺著我的病痛,这些要怎麽办。然後,还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