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盏蜂蜜水(中)
自然是小娘子与小郎君成了亲,掀了盖头,入了洞房,快乐又欢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可过日子,终究不是戏本子。
左三元成亲后的第二天就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两个衣着素净、神容恭顺,盘着头的年轻妇人并排站在了她的跟前,低眉顺目的样子,听话又温驯。
“这是幻春姑娘,这是敏夏姑娘”尚家太太身边的女使采薇,弓着身同左三元介绍,“都是大郎君身侧常伴服侍的,如今便也是您的下人了,她们的去处,您看着安顿吧。”
左三元眨了眨眼睛,埋了头,借着抬手抿鬓角的功夫,扫视了面前的两位年轻妇人。大抵都是圆脸大眼,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不像是能翻起波澜的人。
既还是介绍姑娘,就说明还没被抬姨娘。
也倒是。
世家子未娶亲前,身边自然也不会短了服侍的女人。她家里的大哥哥身边两个女使就是这个样子,待嫂嫂进门后,便做主抬了一个姨娘,另一个赏出了府,嫁了个还不错的庄头,也算是有了个体面的归宿。
这是常态。
左三元不意外尚元行身边有女人。
至少只有两个。若是放纵不规矩的人家,婚前身边六七八个女人都是有的。
有的爷们儿不注意,还会在嫡妻进门前搞大通房的肚子,叫嫡妻难堪
尚家处置她们的权利,交到了自己手里,也算是蛮有规矩的了。
是赏出去,还是抬姨娘呢?
左三元抬起头,扯了抹笑问道,“你们是愿意继续呆在尚家呢?还是愿意归家呢?若是想继续呆在尚家,便需问一问大郎君还愿意你两伺候不?若不乐意呆在尚家了,我便做主给你们备嫁妆,置礼信,不亏待了你们。”
堂下两个姑娘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这叫她们怎么说嘛!
都做通房了,谁不想当姨娘呢!
为尚家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以后也是能上族谱的人了!
可这话这话怎么说出口!?
难不成直截了当开口说自己想继续留在尚家?继续过着富足的生活?继续做着以后飞黄腾达的美梦?
嗯虽然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若是当着主母这么说出口,是不是显得有点太不懂事了?
其中一个为难地抬起头看向带她们过来的采薇。
谁知采薇昂起头来,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幻春跪着,拿手绞着丝帕,隔了一会儿方嗫嚅着率先开了口,“奴,奴还是想留在尚家服侍大郎君和您”
左三元点点头,看向幻春旁边的敏夏。
敏夏迟疑片刻方道,“随大奶奶做主,奴不是家生子,若是能发还回家与亲人团聚,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左三元没立刻说话,一人赏了些东西便打发走了,隔了两日,左三元收拾了一百两银子赏给敏夏,另派人将其送回了老家,特意遣了个嬷嬷耳提面命那家人,好好给敏夏找门亲事,待成亲的时候还有赏。
这头送了人体体面面归家,那头却没立刻动幻春的位置,在大家伙都以为幻春稳坐姨娘交椅的时候,左三元赏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又叫人带了话儿,“既选了路就好好服侍大郎君,待产下一男半女,便也可修成正果,自己单独有个院子了。”
得生了孩子,才有姨娘当!
这信号表示得够明白了!
出府归家的得了一百两银子,还摆明了身后是大奶奶的撑腰;死乞白赖留在大郎君身边做着姨娘梦的,却被一桶冷水浇在了头上——还有得熬呢!生了孩子才得有出息!
敏夏气得关门哭了好些天,红着一双眼当值,哭哭啼啼的,十分不吉利,反倒被尚夫人罚了三个月例钱。
尚夫人罚敏夏,摆明了就是给左三元撑腰。
左三元同含钏将这事儿絮絮叨叨念完,含钏笑道,“你要立威,尚家没人驳了你的决定,你婆婆还出面好帮你壮气势,可见尚家是接纳你、尊重你的。”
左三元扬起头,眼眶有些热。
怎么说呢?
她给了那两个女使选择的权利,选择了就一条路走到黑了。
她不也是陷入了这样的僵局吗?
尚元行不算很喜欢她,待她很客气,能称得上相敬如宾,可实在不算亲热。
甚至,比先前她只是齐欢的手帕交,待她的态度更为生疏
她慢慢发现了。
应该说在洞房夜之后,她就发现了。
尚元行对她,是敬重,是尊重,是责任,也是家族与家族达成共识下的契合。
她又该怎么办?
她期待的是相濡以沫的感情,期待的是知冷知热的伴侣,期待的是能回馈她满腔爱意的恋人而不是一个冰冰冷冷的徒有丈夫的存在。
她想要的太多,尚元行给她的太少。
而她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努力做好广德伯夫人。
这是对自己决定的尊重,对自己选择的善后。
做事总不能半途而废的吧?
左三元揽住含钏,下巴靠在了含钏肩头,鼻尖酸酸的,瓮声瓮气地说,“我只要不出错,尚家凭什么不敬着我?”扯了一抹笑,头埋在了含钏的颈窝里,到底还是淌出泪来,“我安安分分地做我该做的事情,不会的就学,便是一块儿冰,我也能将他捂暖和了吧?”
含钏迟疑片刻,相隔良久方摸了摸左三元的脑袋,怜惜地叹了口气。
这不一定。
傻姑娘,这不一定的。
有的人,一辈子都捂不暖的。
左三元尝试了很多方法,学着尚元行身侧女使们的样子,挑拣些素净产温柔的衣裳穿,每日勤于庶务,兢兢业业从不休息懈怠,常伴尚夫人身侧,陪着婆母聊摆吃茶。
左三元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儿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弯弯曲曲地向前滚去。
无人在意她的形状。
无人在意她的情绪。
只要她还能向前滚,她就是一块儿好石头,是一块儿能够为尚家奠基垒高的石头。
忙碌的时候,左三元无暇顾忌自己的变化,闲暇下来,她每每闭上眼,只觉得满眼满面漆黑,她看不到一丝丝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毫无变化的平庸。
万幸的是,终于有了好消息。
她有孕了。
左三元特意换上了一套桃杏色的外衫,拎上食盒,她要亲自去告诉尚元行这个好消息。
刚拐过壁角,左三元便听见了书房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迈出脚,立在小院子里往里看,正好透过不大的窗棂看到尚元行与那个名唤白芍的女使一前一后站在书桌后,尚元行左手敛袖,右手执笔,如龙飞凤舞般笔走龙蛇。
而,就在他身旁,白芍一边磨墨,一边眉梢带笑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许是什么欢愉的事儿吧?
否则,尚元行为何笑得如此欢快与宠溺?
左三元身形向后重重一靠,食盒“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有些男人,不是不会与你温声细语地安抚笑言。
而是他不想。
每个人的笑,都是有定数的。
在别人身上用完了。
那么,在你身上,他便就不会笑了。